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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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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1 章

轉眼, 隆冬。

宋簡進京已一個月。京城多數人甚至沒見過這位盤踞蜀地最大世族的家主,只聽說此人畏寒多病不宜出門。但明裏暗裏,已與支持土地清丈的改革派數次交鋒。如預料的,改革派被壓得死死的。

陳季玉頂著寒風下了馬車, 進了郡主府西院, 到了書房, 脫下大氅遞給隨從, 便安靜地來到宋晉身後。

宋晉手邊一盞茶,正對著一盤棋。

黑白子交錯,東南角的表面無事, 南邊蠢蠢欲動, 北邊強敵環繞。

陳季玉的目光迅速鎖定了南方的對峙,苦思破局之法,端到手裏的熱茶都沒有顧上喝。可無論走哪一步,好似都無法破局呢,更別奢談什麽兩全其美!陳季玉的面容越發繃緊了, 不由看向了宋晉。

卻發現宋晉的目光始終凝著北邊!

陳季玉不由出聲:“兄長, 眼下南邊形勢已到了我們必須做出決斷的時候,再拖下去只怕真就亂了.....”

說到後來, 他的聲音輕了。這一個月來他們每一個人都熬盡心血,但相比他們, 宋晉才是那個始終走在刀尖,被人架在火上烤的人。如果說以前,因為他的能幹,陛下還會保他。大禮議後, 只怕他有任何差池,都會如同祁國公當日所說——萬劫不覆。

宋晉已處在一個不能有一點差池的位置。

想到這裏陳季玉不由著急又喊了一聲:“兄長!”

宋晉這才把目光從棋盤收回, 看向陳季玉:“別皺眉了,想想好事。”

好事?沒有禍事就不錯了!還能有啥好事啊!

陳季玉看著宋晉這段時日又清減了的面容,覺得自己簡直快要哭出來了。

宋晉讓他坐下,點了點棋盤北邊對他道:“有的。就在一個月前,北地的周老將軍催糧餉的折子根本沒人理會,眼下朝廷不就往北地送了物資?至少北地軍士如今都穿上了棉衣。”

經宋晉提醒,陳季玉點了點頭,這倒確實是個好事。他喝了口熱茶,只是——,跟眼前的禍端比起來,微不足道。

宋晉似乎知道他所想,輕輕搖了搖頭:“很重要。季玉,這不僅僅是一批物資的事。而是朝裏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——”

陳季玉看著宋晉。

宋晉慢慢道:“他們看到了俺達貢的野心。”

陳季玉眼前一亮!

面對北地俺達貢的威脅,祁國公一黨一直主和。武宗死在戰場,如今的陛下更是不可能禦駕親征。而鎮北侯府的周老將軍可是武宗親手提拔起來的大將,從北地的周老將軍到京城的鎮北侯府,始終沒有真正向祁國公府低過頭,祁國公根本不可能允許戰爭發生,讓鎮北侯府坐大。

這種情形下,今年一入冬,俺達貢一封請安信,大周又送去了大量財物幫助他們過冬。在邊境搶了一波的俺達貢收到錢財,立刻就帶著人退兵了。主和的人更多了。

“可眼下這個月,我想朝中很多人都看清了俺達貢的野心:能安撫他的根本不是錢財,而是時機未到。看明白這一點,對將來北方用兵,是難得的好事。”

陳季玉還差點真的要跟著宋晉露出笑容了,才松了眉頭立即意識到自己給對方繞進去了,一張俊臉立即哭喪道:“可重要的是眼下!眼下你——”

改革一旦被叫停,後頭跟著的就是清算。而宋晉,將是正昌帝選擇的用以向各地豪強妥協的祭品。

這一點所有人都清楚,他就不信宋晉不清楚!

氤氳茶氣中,宋晉輕輕笑了一聲,只是笑意卻不在眼中:“我既選了蜀地,自然是因為我有辦法啊。”

輕飄飄一句話,讓陳季玉整個人都一僵,楞楞看著宋晉:“你一直這麽說......真的不是硬撐”

這樣的話宋晉說過,不過陳季玉同其他人一樣,一直都以為是說給祁國公一黨人聽的。

“辦法?”陳季玉呢喃:“能有什麽辦法?宋簡那個人,那個人簡直!”陳季玉似乎尋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,可臉上神情卻說明了一切。

“瘋子。”宋晉淡淡接聲。

陳季玉點頭,就特麽是一個瘋子!

還是一個極其聰明的瘋子,一個有權有勢有人盤踞一方的瘋子!南蠻那樣的煙瘴之地,他都敢進去跟人談買賣做生意,還把其中一個蠻人頭領的私生子收為義子,他簡直!

“瘋子啊.....”宋晉淡淡重覆了一聲。

陳季玉狠狠一點頭,恨不得把宋簡做過的那些事再說一遍。可怕的不是他做過的所有可怕的事,可怕的是——

他做過這些事,依然穩穩當著蜀地宋家的家主!換在任何一個人身上,這樣的人早被推翻一百次一千次,他卻穩穩當當在那個位置坐了快二十年了,無可撼動!

想到這些,陳季玉背後一寒,看著宋晉:“真的會有辦法嗎?”面對這樣一個——

宋晉慢慢道:“有的。”

“如何?”陳季玉雙目灼灼,緊張地問。

宋晉輕聲:“我在陛下面前就說過的,與他協商,找到解決辦法。”

“哈?”

這個?

宋晉確實說過,只是所有人都認為這不過是一個說法!

陳季玉疑惑至極。

宋晉挑了挑眉,看他:“這是辦法。”

*

當天下午,所有人就註意到宋晉的青布馬車停在了宋簡宅子前。

一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青布馬車,甚至沒有一點裝飾之物;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宅邸,甚至連個牌匾都沒有。

宋晉還沒有下車,所有人就已都得了消息。

皇宮中,仁壽宮裏

月下正攥著太後娘娘的袖子,仰著頭問太後:“會怎樣?”

會怎樣?

這是很多人此時問出的話。

永壽宮中祁皇後噗嗤笑了:“會怎樣?當然會有好戲看!要是談有用的話,還會到今天!”清丈與否,是改革派與當地豪強的根本利益之爭。

“宋大人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這件事還有可以商談的餘地?不會吧?”

祁皇後的口氣充滿了嘲諷。

一旁祁白芷附和點頭,想到什麽眉尖兒還是微微蹙了蹙:“娘娘一眼看到骨子裏,確是這樣沒錯。只是祖父謹慎,不到最後,還是擔心會有變數。”

“變數?怎麽變?”祁皇後掩唇笑道:“總不能宋家主跟慶王那個棒槌一樣,突然自請清丈吧?”

這話說出來,祁皇後自己都樂了。

“阿芷,回去讓家裏安心,宋晉是個人,不是會用妖法的妖!說起這個宋家主,沒有人比咱們更了解了。二叔那樣一個人,還有本宮在後頭給他撐腰,這些年都沒從這個宋簡手裏討到半分好處!”

這樣一個人!

祁皇後緩緩吐出一口氣,“到底是父親,放出這樣一個人!咱們祁家只用在旁邊左右為難就好了,都不用吭一聲,眼看著這老的小的一塊完!”

“姑母說的是呢。”

*

天空陰沈,彤雲密布,朔風吹過露出在外的皮膚,已經是侵肌裂骨的冷。

宋晉已經下了馬車,此時正站在這座被所有人關註的宅院中。朔風吹動他身上白狐貍毛披風,他一向溫和含笑的面容此時沒有一點表情,漠然地看著眼前的院子。

又一陣風過,已經等了許久的時安不由一瑟,大毛裏靴內的腳已經凍透了。但越冷,時安越是挺直腰背,不肯露出一點縮手縮腳的樣子,唯恐露怯。但他從走進這座宅子的那一刻,整個人都毛骨悚然。

不是別的,而是這一院子的綠色。

在京城這樣滴水成冰的冬天,一過二門,迎接他們的就是鋪天蓋地的綠。在等待的半個時辰中,他眼睜睜看著才換上的綠草凍死,然後那些沈默的匠人立即換上了新的。

時安眼皮子一跳,看到一隊匠人又過來更換一旁的花木了。

他不由看了自家大人一眼,見宋晉面無表情,只是靜靜看著。時安立刻也學自家大人樣子,努力繃出一張無動於衷的臉。

不可察地,宋晉皮膚輕輕起著栗。他閉了閉眼,突然,好想她啊。眼前鋪天蓋地的綠,一下子有了明艷柔軟的紅,有花開了。他張開眼睛,仿佛能看到月亮。

他的月亮。

皮膚上的栗慢慢消失了,等待重新變得,可以忍受。

順著這片綠色往裏,再往裏。

春意融融的房中,宋簡才從床上起來,披著衣服,慢慢洗手漱口更衣。無聲魚貫而入的美貌婢女,又輕巧無聲地魚貫而出。

管家這才上前道:“家主,宋大人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了。”

宋簡目光溫柔地看著眼前的白瓷罐,聞言不過動了動嘴角:“來了呀。再不來,我都想回去了。京城沒什麽好玩的,這個宋晉,玩起來也就那樣吧。”說到這裏他笑了一聲:“有點意思,也就有點意思,玩著玩著就膩了。”

說到這裏宋簡像孩子一樣趴在紫檀木八仙桌上,溫潤如玉的手輕輕撫著眼前的瓷罐,輕聲道:“在在,哪裏都沒意思,什麽都沒意思.....到底該做些什麽來忍受這樣平庸又漫長的人生啊....”

他的指尖眷戀地滑過瓷罐。

房間裏檀香清幽,花木怒放,綠意昂然。

管家垂首等著。

許久,宋簡才起身,懶洋洋道:“去看看這個讓我跑了兩千多裏地進京的人吧。”說到這裏他咧了咧嘴角:“他要有意思,我就把他帶回蜀地,種在我的天葵蘭下面。”說到這裏,他笑了一下:“也不知道他配不配得上我的天葵蘭。”

又露出了那種厭倦的神色:“世人皆臭,物色了好久,都找不到適合滋養我天葵蘭的人呢。”

管家應是,還是出聲提醒道:“家主,畢竟是朝廷命官,如今又是士林領袖。”

聞言宋簡笑了一聲:“就是這樣才有資格去配我的天葵蘭呀。”

他慢悠悠道:“忠叔,你只要見過陛下和太子聽到這人——瞬間的反應。對,就是瞬間,無法偽裝的完全自然的反應!”

宋簡閉眼,在回憶中捕捉那個瞬間的所有細節,放大,再放大,他睜開眼,確定道:“能讓此人變成花肥的人,咱們的陛下嘴上不說,心裏——歡喜。”

冷風呼嘯,檀香幽幽。

管家高聲:

“家主見客!”

宋簡低笑:

“在在,一會兒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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